不文青的繆思

On The Way

我的恐懼無法根除，人的喜悅形同陌路。

    傑克‧詹姆斯努力穩住自己不住發抖的手，總算將玻璃杯放在餐盤右側，與對面的玻璃杯形成對稱，在它們之間有一塊比人頭還大且帶有血絲的牛肉，在幾片深綠色菠菜的襯托下格外鮮豔，再往兩邊延伸則分別是肉醬義大利麵和馬鈴薯泥，還有一瓶用毛巾包起的紅酒埋在冰桶裡。

    在門鈴聲響起那一刻，傑克快步又盡量不發出聲音地穿過客廳來到玄關，對著鞋櫃上的鏡子再次確認自己的衣領和毛衣是否平整，花了不少時間梳理的灰髮稀疏且努力地掩蓋禿頂，傑克露出滿意的笑容轉身打開家門，迎接而來的是一名身著黑紗貼身衣裙的中年女性，一支香菸夾在鮮紅的美甲指尖，煙霧沿著豐滿的胸部直上，經過有些褪色的金褐色捲髮，消散在濃郁妝容試圖掩蓋的疲憊細紋。

    「歡迎！住址應該不難找吧？」傑克有些緊張地搓搓手，女子不耐煩地用皮包推開他，逕自進入屋裡，看到餐桌卻往客廳走去，一屁股坐進沙發，踢開高跟鞋便揉著腳。

    「餓了吧？先吃晚餐？」傑克有些尷尬地說道，目光不斷在對方的胸部和腳踝打量。

    「把酒拿過來。」女子發號司令同時給了個白眼。

    傑克深吸口氣就過去餐桌將紅酒從冰桶拿出，另一手夾起兩個玻璃杯，快步回到客廳，將杯子放在矮桌，花了好幾秒才拔開瓶塞，才將一杯的酒給斟完，女子立刻拿走一飲而盡，任由暗紅色的液體暈開了她的口紅。

    在傑克還未斟完第二杯酒，門鈴聲又再度響起，他疑惑地放下酒瓶，起身去應門。門外沒有人，但地上躺著一包牛皮紙袋，紙面上部分沾染著乾涸的深紅色液體。

    「誰來了？」半臥在沙發的女子往杯子倒滿紅酒，沒有打算轉頭往門口看。

    傑克微微發顫的手抓住紙袋一角，份量輕到像是沒裝什麼東西，他將沒有密封的開口朝下抖了抖，幾根紅絲緩緩飄落，一半淺紅，一半深紅。

    「這次颶風再次造成慘重的損失，已造成十萬戶停電……」

    珍走出了商店，因刺眼的陽光瞇起雙眼，從白色背心露出結實的深褐色肌膚，手臂內側被幾瓶冰冷的果汁和提神飲料凍出顆粒，迷彩長褲與厚底靴邁著大步伐，朝一輛有著不少刮痕福斯二手車前去。

    將手上的東西扔在副駕駛座上，珍莫名有所預感地往後座看去，只見她出門所帶的大背包和快要從座位上滑落的外套，珍起身打開後座車門，看見被外套掩蓋下一雙白色球鞋，在開門瞬間蜷縮起來。

    「別藏了，給我一個好理由，我或許可以捎你一程。」珍搖搖頭甩動整齊紮束的長辮子，看著外套落下後一頭雜亂紅色瀏海下的慌張眼神，溫和地笑了笑。

    「我……想去洛杉磯，如果妳不介意……我可以幫忙付油錢！」紅髮女孩曲起膝蓋並抱緊雙腿，將自己縮成小小一團，怯生生地看著珍。

   「我是珍，妳呢？」珍向女孩伸出手，女孩愣了一下，隨即一臉驚訝但又欣喜地伸手握住珍的手，珍看見她手背上一道龜裂的疤痕，微微露出的肌理如同縫隙中串流的熔岩。

   「艾咪。」

    潔西卡‧史考特警探看著餐桌上那盤血液乾涸的牛肉，有些後悔沒把放在警車上的漢堡吃完，她轉頭看像駝著背坐在沙發上被搭檔林肯問話的傑克‧詹姆斯，幾綹原本應該被梳在禿頂上的髮梢垂落，更加突顯中年男士的沮喪。

    「我打了羅伊的手機一直是關機狀態，問他母親那邊也說不在那裡……天啊……」傑克將臉埋入雙手。

    矮桌上放著牛皮紙，上面有一小搓沾血的紅髮，以及一張打字列印出來的白紙，簡略寫著：上午8點，車站垃圾桶。潔西卡對林肯使了眼色，悄聲往位於客廳與廚房之間的長廊走去。

    盡頭僅有三扇門，一間是衛浴，一間是應是傑克的臥室，剩餘一間顯然是羅伊的房間，雖然有足球、籃球、機器人模型和動漫小說到科學雜誌等等各類書籍，但都擺放整齊且沒有任何灰塵，書桌上只有一個基本文具的筆筒和一台闔上的筆記型電腦，以及一個直立相框放著紅髮男孩和一名臃腫中年女性的合照，男孩因著笑容微瞇起一雙漂亮的藍色眼睛。

    潔西卡打開筆記型電腦，意外的是無需密碼就直接登入主介面，電腦桌面是一座被樹林環繞的靜謐湖面，遠方一條小橋從左邊延伸到湖中央的一座小屋，恰好將天空與湖水一分為二，沒有任何桌面的基本應用程式。

    打開網頁搜尋瀏覽紀錄，不乏一些和球賽、動漫與科學展覽相關的資訊，羅伊個人的社群網站也都是分享學校生活日常或是與朋友外出的合影。關掉網頁後再次回到桌面的湖景，潔西卡拿起自己的手機將之拍下。

    誰能想到一整天的晴空萬里會瞬間迎來暴雨？珍拉著艾咪的手跑進一家速食店，店內的冷氣讓落湯雞一般的她們直打哆嗦，在珍完成點餐之後，店員好心給了她一條毛巾。

    「你先。」珍將毛巾丟給艾咪，隨即坐下彎腰擰著迷彩褲。

    「謝謝。」艾咪將毛巾罩在濕透的紅髮上，隨意揉了揉就遞給珍。

    手中的熱巧克力冒出溫暖的蒸氣，艾咪將蒼白且帶著雀斑的臉湊近杯緣，每喝一口都帶著開心和滿足的微笑。

    「你去洛杉磯有什麼原因嗎？」珍一邊嚼著薯條一邊問。

    「因為沒去過吧……」艾咪看向窗外的雨勢若有所思，「其實只是想離原本的地方越遠越好。」

    「我也曾經這樣想過，所以有去外國待一段時間。」珍將身體靠向椅背，「一開始確實覺得一切都很新奇，但幾年後就越來越想回家了。」

    「為什麼？不適應嗎？」

    「完全不是，我在那裡有很多美好的經歷，只不過……我始終無法將那裡當作自己的家。」珍拿出一張對摺的相片紙，上面是她攬著父母的肩膀大笑的景象。

    艾咪拿起照片盯了很久，店內接連播出的流行樂陪伴她們等待暴雨結束，她將照片輕輕放回珍的面前。

    「我很羨慕。」艾咪微笑地說，深色的眼瞳逐漸被鮮紅的瀏海掩蓋。

    葛瑞絲‧詹姆斯開門見到深膚色的一男一女起初有些困惑，但在他們出示警徽之後隨即恢復原本的焦慮。葛瑞絲居住的地方像是一間狹窄套房，沒有所謂客廳，她只能請兩位警探坐在餐桌，準備兩杯沖泡式咖啡遞給他們。

    「羅伊……找到羅伊了嗎？」葛瑞絲絞著佈滿斑紋的雙手，眼中渴望能獲得好消息。

    「我們正在搜尋中，詹姆斯太太。」林肯露出穩重的神態，「為了趕快找到羅伊，要麻煩妳回答我們一些問題，妳最後見到羅伊是什麼時候？」

    「我今天早上去上班時他也準備上學，我們一起出門，然後在巴士站分開。」葛瑞絲一邊回想一邊回答。「我下班回家後他還沒有回來，我傳簡訊問他，他說和朋友去聚餐。」

    「羅伊平常有固定哪些時間去詹姆斯先生那邊呢？他有跟妳說他們相處的狀況嗎？」潔西卡接著問道。

    「羅伊都是隔週的週末過去他爸爸那邊，相處……這跟找到他有關係嗎？」

    「這麼說吧……妳知道他們父子通常會在週末進行什麼活動嗎？綁匪很有可能事先觀察了羅伊的生活規律，所以我們也要先弄清楚，才能找出羅伊是最可能在哪裡與哪個時間點被帶走。」林肯溫和的口氣試圖緩和葛瑞絲的疑慮。

    「他們通常都待在家，偶爾傑克會帶羅伊去釣魚……」

    「是去這地方釣魚嗎？」潔西卡將手機展示給葛瑞絲，上面是一個湖景的照片。

    「這……對，那個木屋是傑克和朋友一起搭建的，我很久以前有去過幾次。」

    潔西卡和林肯對視一眼，「能否說明一下你們幫羅伊投的保險項目？」

    雨勢完全沒有稍停的跡象，雨刷也沒有幫助到視線的清晰度，所見僅有灰藍的天空與道路，廣播機傳出斷斷續續的殘音，為了避免起霧不得不開啟的冷氣使珍不時呵氣搓著手，一件厚重的織物突然出現在她的腿上。

    「妳先穿著，應該快到旅館了。」珍看了眼後視鏡，艾咪看向左手邊的車窗，雙手緊抱著雙臂。

    「謝謝。」

    「什麼？」珍關掉無法作用的廣播機，偏頭看了後座一眼隨即轉回。

    「我一直都很想來趟公路旅行。」艾咪正視著後照鏡中珍的眼睛。「而我想到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希望同行的朋友就是妳。」

    珍看向後視鏡，一點一滴凝聚成憂傷。「發生什麼事了？」

    「已經痛太久了……」艾咪逐漸凹陷的雙頰試著露出笑容。「我知道這不是你們希望的，但我真的很希望如此。」

    「為什麼都不說？至少讓我能多少做些什麼……」眼淚從珍的顴骨交錯滑下。

    「沒有任何人幫得了，我也不想再拖累任何人，所以……對不起。」後照鏡已不見任何艾咪的身影。

    珍猛停住車，迅即下車環顧四周，任憑大雨沖刷她的眼淚，接著往樹林跑去

    潔西卡奔馳在夜晚的樹林中，盤束的辮髮散落下來，暴雨浸濕她的臉龐和厚重的外套，皮靴反覆踩踏在泥濘與枝葉當中，頭頂以上數十呎的樹幹因著強風劇烈搖晃，伴隨而來是撕裂耳膜的雷鳴。

    「我還是很疑惑，妳為何這麼肯定？」耳機裡傳來林肯的聲音。

    「不能排除任何可能性。」潔西卡看到前方若隱若現的湖面。「你到詹姆斯那邊了嗎？」

    「還沒，不過留守在那的警員說他還在家。」

    「好，如果我這邊沒有收穫，就要靠你那邊了。待會聯絡！」跑出樹林的潔西卡大喘了幾口氣，拔出手槍緩緩朝湖中幽暗的屋子走去。

    珍踏上湖面的橋，雙手試圖揮開眼前的白霧，慢慢靠近一座被濕氣腐蝕的木造小屋，撞擊胸腔的心跳蓋去週遭的雨聲，當踩到一個滑膩卻厚實的物體讓她往下看去，一條手臂大的魚，瞳孔已經混濁，剖開的創口露出內臟和大量血液，在往前還有一條，然後是十幾條，甚至堆起阻擋了門口。

    「艾咪！」珍一邊大喊一邊推著前方的魚牆，卻沒有任何除了她以外的聲音。

    隨著珍的推動，魚群不斷滑落，一顆顆混濁的眼睛望著她，似乎帶著無可奈何。經過一番努力終於推出一個豁口，珍不顧黏膩與腐臭爬過去，昏暗光線中看見幾張腐蝕的桌椅，地上的泥濘混合著血跡。

    在汙黑之中蜷曲著一團蒼白的人形，如同子宮中的胎兒，一條粗製麻繩像臍帶纏繞住交握著雙手，以及掩住腹部創口的雙膝與腳踝，她的金髮被血液進染成紅色。

    珍將人形輕輕抱在懷中，握住一如往常的冰冷雙手，然後看見帶著鼻胃管的艾咪朝她露出蒼白的微笑，插著針管的手回握住她的手。

    林肯在審訊室對傑克‧詹姆斯進行筆錄，潔西卡交代好同事便往外走，看見葛瑞絲緊緊抱住纏著繃帶的紅髮男孩，男孩發現潔西卡朝她點點頭，葛瑞絲跑去給潔西卡一個擁抱。

    潔西卡走出警局並撥通了電話，「是我，我會去祭奠艾咪的……」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