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文青的繆思

Lose My Breath (4) 白色小房間

    眼前所見只有不透光的黑暗，男孩再次嘗試用力咬了咬塞滿口中的金屬物，除了讓牙齒更疼之外沒有對其造成任何毀損跡象，周遭的冷空氣侵襲著他赤裸的身體，手與腳和軀幹被緊緊束縛在冰涼的金屬平檯上，從他清醒到現在感覺已經過了很漫長的時間，飢餓感已經沒有前段時間那麼劇烈。

    他想到另一個黑髮男孩，在他要被拖出陰暗骯髒的房間時，那個男孩瘋狂地朝那高大的黑色身影撲去，由於經歷過久的飢餓使他們都沒有力氣造成威脅，在不知道第幾次被踢開時，他撞到了牆壁跌坐地上，然後就沒有任何反應……

    男孩發覺臉上的黑布有點濕，是被他溢出的眼淚浸染，但仍無法因此讓他可以看見黑暗以外的存在。

    希望他沒事……

    男孩絕望地祈求著，然後感覺到乳膠質感的手放在他身上……

    里查呆滯地看著白布下的埃迪森，除了發白的嘴唇，其閉上雙目的面容僅像是睡著了一般，裸露的胸口有幾個圓洞，周遭皮膚有些淤青。里查伸手碰了碰埃迪森的手臂，冰冷的溫度好似要凍傷他的手，他再用雙手握住對方的兩邊肩膀，用力地搖了搖，然後有人從後面抱住他並往後拖。

    「不──」里查拚命想扒開阻止他的手臂，「不可以──」

    「里查，他死了。」庫蒂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

    「不應該是他……」里查終於掙脫掉庫蒂，撲到埃迪森的屍體旁邊，一手輕撫對方的髮梢，另一手握住對方冰冷的手，低頭試圖感測對方的呼吸──沒有──耳朵貼在胸口聆聽心跳──沒有。

    庫蒂再次過來握住里查的雙臂，但沒有使力，輕聲在他耳邊說：「留時間給他和家人道別吧……」

    里查看到自己的眼淚落在埃迪森身上，趕緊幫對方擦去，任由庫蒂拉著他遠離那具屍體。到門口時，里查忍不住再回頭看一眼，希望埃迪森會坐起身告訴他只是惡作劇……但他依然安靜的躺著。

    門外保羅正等著他們，他默默看了眼陷入悲傷情緒的里查，轉頭對庫蒂說：「先跟我去警局。」

    庫蒂默許了保羅的要求，牽住里查的手跟在後面慢慢走著，不太敢看里查的表情，只能直視前方保羅的背影。

    里查的手指微微施力回握住庫蒂的手。

    一封純淨潔白的信封，上面沒有任何屬名，不知何時夾進納維爾的筆記本裡，他張望周遭在課堂上各做各事的學生們，直到看到西蒙尼教授投來的死亡目光時，趕緊低下頭假裝認真抄筆記。

    打開信封之後只有一張紙條，上面用電腦輸入的文字寫了一段地址。納維爾用手機搜尋地圖定位到百里遠的一處休閒農場，他拍下紙條和擷取衛星地圖，傳送給與里查和庫蒂共同的群組。做完以上動作之後，納維爾不時看看手機，但那兩位都沒有任何回覆。

    心思完全無法集中在課程，納維爾將感覺無用的白色信封拿起來，透過窗外光線的照射，隱約好像看見信封內有一串紅色文字，他將信封開口凹成圓筒狀，瞇眼看向裡面──

    騙子

    克里斯蒂安

    半個頭纏繞白色繃帶、穿著病號服的男孩坐在床邊，沉靜凝視著窗外的海景。一個瘦削的黑髮男孩緩緩走到他旁邊，綁繃帶的男孩轉頭仰視他並露出笑容。

    「嗨！克里斯蒂安。」

    「你……記得我？」黑髮男孩不太確定地詢問。

    「不……但醫院的人有跟我說你的名字，我媽媽也有說我們是朋友。」

    「這樣……」黑髮男孩坐在綁繃帶的男孩身旁，停頓了些許時間。「你……之後叫我庫蒂就好，我覺得這比克里斯蒂安酷多了。」

    「我是不覺得有差別，不過你希望的話……好的，庫蒂。」綁繃帶的男孩皺眉想了想，然後笑著看向庫蒂。「那你叫我里查，這也夠酷吧？」

    「還行吧！」庫蒂咧嘴笑著，與里查一起看著逐漸落入海平面的太陽。

    里查愣愣坐在保羅的辦公室外，看著警局來往忙碌的人員，直到聽到尼古拉斯呼喚他的聲音才回神，接過對方遞來的熱茶。

    「聽艾米說，你的記憶恢復有不錯的進展？」尼古拉斯坐到里查旁邊坐位，似乎想用其它話題轉移里查對於埃迪森的思緒。

    「但我還是想不起兇手的長相，記憶中他總是將全身用黑衣服和黑手套包覆起來……」里查盯著沉澱在杯底的茶梗，語氣充滿挫敗。

    「別急夥計，我們這邊也有收穫，說不定根本不需要勉強你們再去回憶。」尼古拉斯拍拍里查的肩膀。

    「長官。」沃特走了過來，里查看到他時有些驚訝。「借一步說話。」

    尼古拉斯和沃特走到一邊角落，里查忍住想偷溜過去的衝動，眼睛死死盯著他們，似乎這樣就可以知道他們談話的內容。對話沒有持續太長，尼古拉斯看了里查的方向一眼，然後往大門方向走去，沃特則往里查這裡走來，顯然是要回去他原本過來的地方。

    「沃特！你們有查到什麼？」里查急忙擋住沃特的去向。

    「這不能跟你講……」

    「我的朋友死了，你們是真的有進展？」里查控制不住自己說話變得刻薄。

    沃特繃緊嘴巴與里查對視，然後稍微環境四周，伏下身悄聲說：「我們調查到信徒們持有的毒品來源可能是某個盤踞這區域許久的黑幫組織，羅德里戈──就是你認識的那位──六年前曾是他們的一員。他們都是透過暗網聯絡，所以我們打算從他們下一個交易地點抓人……這部分交給我們處理，你自己注意安全。」

    「謝謝……」里查說完便不再阻攔沃特。

    在沃特離去後，里查想著羅德里戈，試圖想起那晚他到底在耳邊講了什麼……

    別去──

    別去什麼？里查感覺到昨天在拉斐爾家那種不真實感，周遭的聲音離他很遙遠，時間彷彿慢了下來……

    場──

    試著用艾米協助他的方式，閉上眼睛，試著關閉耳朵不聽噪音，想像自己抽離所在的地方……

    別去──場──

    庫蒂和納維爾坐在對面笑著，埃迪森悄悄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其實在中學的畢業舞會，他真正想說的是……

    別去農場！

   庫蒂走去辦公室，沒看見里查的當下感到心臟要爆裂，他隨便抓住一名員警憤怒地詢問，保羅拉住庫蒂叫他打電話，里查的手機卻一直未接，指尖顫抖地要撥給納維爾時，看到他傳來的衛星地圖。

    該死──里查你這白痴！

    對不起了，拉斐爾……里查開著拉斐爾修理好的車，沿著公路疾駛，陰沉的天氣預示了接下來艱難的旅程。里查瞥了一眼副駕駛座，上面有折疊起來的黑色雨衣，以及一把方便藏在衣袖的小型匕首。

    當里查到達納維爾所傳的地點時，暴雨從天空中的黑幕傾洩而下，他將車開進樹林熄火，穿上黑色雨衣，將匕首藏在袖子，確保四周沒有其它動靜之後下車，一邊觀察周圍一邊靠近農場。

    翻過木造圍欄，里查看到漆黑之中，一個小木屋的窗戶透出微弱的光芒，他沿著陰影一路到達窗口，蹲在地上往窗內偷看──將近二十名穿著黑色雨衣的人，以中間手拿燭台的雨衣人為中心，一層層圍繞展開──活像邪教儀式現場，里查心中暗暗吐槽。

    中間的雨衣人像是說了什麼，拿出一張男性的黑白照，里查認出那是連環殺手W，是當初警方說綁架並……他和庫蒂的人……雨衣人將那張照片用燭火點燃，眾人看著照片被燒盡之後共同鼓掌。

    中間的雨衣人將燭台交給旁邊的人持握，又從桌子拿起一張照片──是里查現在模樣的照片──里查發覺背後有動靜並轉身，就被一個高大且蠻力的雨衣人摀住口鼻，強行拖進門內，隨後被推到地上，並被搶走袖中的匕首，當被掀起兜帽時，他聽到四周竊竊私語的聲音。

    「歡迎回來，小羊。」中間的雨衣人像是戴了變聲器。「雖然W放棄了他的使命，但我們會繼續完成最後一塊拼圖。」

    里查仔細看雨衣人兜帽下，始終看不見容貌。「最後一塊拼圖？從來就不存在這回事！W從來沒綁架過我。」

    整個倉庫的私語聲更大了些，中間雨衣人舉起帶著白手套的手才使得安靜，接著中間雨衣人走近里查，從兜帽下的黑洞凝視著他。「你以為我們只是W的信徒？他只是其中一個試圖讓自己活得有些用處，因此帶給我們一點樂趣的玩具罷了。既然舊的玩具壞了，隨時都可以找到新的替代品。」

    里查捏著袖子裡的拳頭，中間的雨衣人繼續說：「我們給你一個選擇的機會──你，或者你的那個朋友，只有一個能活下來──你要怎麼選？」

    「我選……這個！」里查突然衝向拿燭台的雨衣人，撞開對方後搶過蠟燭直接丟到他剛才蹲坐的位置──他剛在雨衣的掩蓋下放了乾草且倒了事先用寶特瓶裝好的汽油──火被燒起時，倉庫內的雨衣人紛紛要奪門而出，卻發現打不開門。

    里查跑向另一邊窗戶用剩下的燭台座敲破玻璃，翻身而出便往外跑去，後面部分順利出來的雨衣人追在他後面。

    當他跑上車時立即發動，看著較接近的雨衣人朝對方駛去，後者見狀狼狽往旁邊草叢撲去，來人看到紛紛閃避開來。里查開車在農場穿行，像是趕羊一般到處驅逐奔逃的雨衣人，同時尋找他們可能放置交通工具的地方──很有可能在上鎖的倉庫，或是跟里查一樣停放在樹林之間。

    當里查第三次繞回農場入口時，看到公路遠端閃爍一整排的紅藍燈光，不一會工夫就見警車開進農場，包圍住未來得及逃走的雨衣人。里查將車停到警車車龍前，下車一邊舉起雙手一邊低身往警察那邊跑去，庫蒂和保羅從其中一輛警車下來，庫蒂一臉怒火沖天的朝里查跑去，在他要抓住里查時卻突然撲倒在地。

    里查跪下翻過庫蒂趴伏的身體，胸口的洞不斷冒出鮮血，將他的淺色襯衫染成紅衣。幾名警察舉起警盾過來保護他們，幫忙抬起庫蒂往後方的救護車上移動。

    救護車行駛過程醫護人員進行急救，里查顫抖地握住庫蒂的右手，可能是過快的心率使他覺得呼吸困難。里查不敢再看那尚未止血的胸膛，餘光掃到庫蒂的小腿，那裡有幾個凹下去的疤痕，可能就是他之前提到被狗咬所留下的。

    手指被捏了捏，里查看向帶著氧氣罩的庫蒂，他仍然閉著眼睛，眉頭緊鎖，努力對抗著身體流失的生命力。里查用另一手包覆庫蒂的手背，向前傾身將唇貼在他的額頭，而後喃喃說著。

    我在這裡──

    別離開我……

    羅德里戈目前還無法正常說話和飲食，但他不忘隨時用手機使喚萊亞幫他帶各種東西──遊戲機、成人雜誌、毛茸茸的拖鞋等等──當遇到樣貌不錯的護士時，瞇著他可愛的桃花眼進行眼神搭訕……總體來說，羅德里戈的住院生活還滿甜美的。

    里查第一次來看他時，羅德里戈用打字的方式解釋他所知道的前因後果：六年前，羅德里戈還在黑幫協助人口販賣的業務，當時家鄉有個十七歲的孩子跑來找他幫忙「處理」一些麻煩，對於十五歲就在黑幫的羅德里戈來說，貧困地區未成年的孩子開始違法賺錢屢見不爽，不過在他知道「貨物」中有認識的孩子──也就是里查時，這就不是他能接受的，但已經有人員去「驗貨」，後來人員回報里查太瘦弱，他們不打算收購之後，羅德里戈才放下心，但因開始萌生想離開黑幫的想法。

    然而一旦加入黑幫，還知曉暗網秘密的人，這輩子就無法如羅德里戈所願完全與之斷絕關係，他收到了一包碎玻璃，裡面用密語要求羅德里戈要不重操舊業，否則就那些如同被他「搞砸的生意」通通吃下去，否則就拿他身邊的人開刀……為了做到這個，羅德里戈借助LSD讓他的恐懼和痛覺遲緩下來──其實他一開始是有想回老本行保命，進入暗網之後發現老顧客之一的信徒們即將要做的事情，所以他才選擇後者，並想找機會去警告里查 ──只是他顯然高估了自己的能耐 。

    『我很抱歉。』羅德里戈打字寫道。

    里查沉默了一下，最後只說了一句「早日康復」便離開了。萊亞來了之後告訴羅德里戈，庫蒂也在醫院休養，里查多數時間都在那照顧。

    在警察找到射殺埃迪森的其中一名瘋狂信徒後，日子終於恢復平靜。納維爾開著新買的車，庫蒂坐在副駕駛座，里查在後座與他們插科打諢，但有時他還是會看著手機裡與埃迪森的合影發呆，這時納維爾和庫蒂就會保持安靜，讓這時光能一點一點撫平傷痛的內心。

    庫蒂打開昔日的家門，裡面已經破敗不堪，不過里查還是能從中回憶起曾經的擺設，與庫蒂一起睡過的二樓的房間，牆壁上留下的塗鴉……來到通往地下室的門前，里查深吸了口氣，跟著庫蒂走下去，納維爾跟在他們最後面。

    打開手電筒照亮下面的深淵，空氣中充斥鏽蝕與汙臭，當踏到最底層時，地面滿是掉落的牆壁碎塊，前方有一扇鐵門。庫蒂將手電筒交給納維爾，用雙手吃力的拉開鐵門，鐵鏽狠狠刮過地板發出刺耳的尖叫，裡面也是跟外頭一樣滿目瘡痍。

    里查看著狹小的房間，想像他曾經在這裡熬過十幾天的時間……與另一個孩子。

    克里斯蒂安。

    小小的墓碑上只有簡單的一個名字，連日期都沒有。里查蹲在墓碑前，用手抹掉名字上面的灰塵，心中默默為這孩子的靈魂祈禱。

    里查站起身看向情緒同樣複雜的納維爾和庫蒂，納維爾突然想到什麼，說要先回車上去，等里查和庫蒂結束這裡的事情就直接回到入口跟他會合。

    看著納維爾跑遠的背影，里查望著庫蒂烏黑的眼睛，平靜地說：「這就是當初的真相嗎？」

    「對我來說，是。」庫蒂眼中的惆悵沒有任何掩飾。

    里查再次看向墓碑，試圖從那段記憶的空白找出一點他存在過的痕跡。

    「對不起，我很希望我是他。」庫蒂走近里查，垂眼看著里查的回眸。

    「我為他感到難過……」里查伸手擁抱住庫蒂。「但我很高興你活著。」

    保羅、尼可拉斯和艾米坐在沙發上喝茶，但氣氛有些僵硬。

    「不應該有死亡。」保羅雙手抱肩，不滿地看著艾米。

    「我也不希望，這次突發狀況出乎我的意料。」艾米放下茶杯，「看來我必須重新評估所謂信眾類型的失控性。」

    「你有把握找出剩下的漏網之魚？」尼古拉斯決定不繼續糾結既成的事實，把心力放在還能扭轉的部分。

    「把握不敢說，但我確定我的身分還沒曝光，還可以繼續在暗網社群潛伏。」艾米重新斟滿茶杯，對保羅和尼古拉斯舉杯並微笑著。「畢竟我可是真的瘋子。」

END